特别喜欢的一篇小说,来自卢一匹,和大家分享一下。

姚铁云在2010年秋天死于尿毒症,其后杜英梅曾多次梦到自己因洪水、车祸、医疗事故死亡。最可疑的一回,在地铁靠站时,从一个中学生的购物袋中滚出一只橘子,橘子的根蒂部位击中她太阳穴致她当场毙命。次年她认识了软件工程师陈,严格来说陈差点做了她的女婿,这是她女儿在2004年去世后,他第一次登门拜访。她一眼就看出他脸上被另一个人的死亡严重侵蚀的痕迹,她动了心思:或许可以同他谈谈。

陈提出要求,翻阅了女儿的相册、小学时的日记本和素描本,中学时代遗留的部分信件、摘抄本(上面有一些席绢、琼瑶的句子,比如:“如何让我遇见你…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”云云),大学时的首饰盒、女红工具箱,在女儿的衣柜前,他握着一条印有星夜图案的丝巾淌下了第一行眼泪;她邀请他在家中吃饭,炖排骨,鱼片粥,他开始嚎啕大哭。此后的半年他成了常客,他帮她做少量的家务,在剥豆角、换电线、抬起客厅的组合柜时说他手机里留存的来自她女儿的短信,他偶尔仍会落泪,但语调总体已趋于可控,他快要跨过那个坎儿了,她知道,假如你胸中有一条河,那就让它流出来。她也知道轮到自己倾诉的时间不远了。

她第一次同陈提到姚铁云,给了一个过于夸大的定性,她说:“这辈子最重要的人。”这不但令陈惊愕异常,连她自己也觉得有失体统,这个词她没有给父母、女儿、前夫,却给了这样一个远离自己生活重心的人。或许她是为了让陈从一本建筑杂志上转移注意力——在三十出头的人眼中,她是一团主体由皱纹构成的造物:老年人,除了早餐、晨练、午餐、午睡、晚餐、晚练和新闻联播,生活中不存在其他精神建筑,她能倾诉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东西呢?——但她隐隐感到,“最重要的人”,这表述即因过于罗曼蒂克显得格外造作,却并非谎言。

她说,在1972年,她第一次意识到姚铁云是来要自己命的鬼。当时她21岁,刚同三机厂的钳工李振国结婚。白天她去车间给丈夫送饭,有个叫邱四的焊工,长得丰腴、白净,总亲亲热热叫她嫂子,她免不了多和他拉扯几句。一天临睡,李振国忽然说:他可瞧不上你,人媳妇比你强。她虽然同邱四没什么——绝无半分念想,她强调——但不知为何,当时却马上就听出了李振国的所指。她想,当他是榆木疙瘩,心思竟也风流,假意没听见,关灯阖了眼。李振国续道:人媳妇是大学生,能拉手风琴,唱《玛丽诺之歌》。

那晚她记住了姚铁云。再见到邱四,她总觉得他后头有个女人的影子,三机厂的联欢会上他拉着手风琴唱了《小路》,她想:是她教他的。她试图从他的姿态、动作和发音里,攫取出一些元素来拼凑姚铁云。她想她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高大女人:像电影里的苏联女人,脸庞是圆的,眼神带着瞪人的劲儿,鼻梁高挺,脖子直而长,侧面看有一种水流的弧度。

三年后她第一次见到姚铁云。她上供销社买红糖,碰见厂工委的陈大姐,后者正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说话,同她打招呼,“小姚,这是英梅,你们邱四车间大李的那口子。”姚铁云同她大概说了些什么,她一律没听清,总之是很亲切,但又很讲分寸。在看到姚铁云的第一眼,她分明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,似乎要矮一些,已出了老相,皮肤微微暗沉发黑,但不知怎的,她马上又成了她已在想象中适应了的派头。她回过神时,他们正聊到姚铁云肚子里的孩子,已经8个月;又顺势惋惜她的流产,两胎都是到了5个月没保住,陈大姐总结:英梅是底子太弱了,太瘦。姚铁云也建议她应该大补,说:女人到底不能没有孩子。

她在次年有了女儿,孩子满月时,李振国厂里的同事来探望,邱四也在。姚铁云抱着儿子邱军远远站着,应付几个逗孩子的女眷,邱军是个胖大的孩子,像他父亲,不知怎地哭了,挥舞胳膊,像在指挥自己的哭嚎,如指挥一场交响乐——这样又像姚铁云了,她想。邱四站在床边同她说话,她身体底子坏,产后一个月还不能下床。他夸她锲而不舍,是女中豪杰,她说:得谢你家铁云,不是她,我死也不试第三次——李振国再同我吵都没用。

他只当是她生造过头的客套话,心想她倒故意跟我客气,关铁云什么事。

当然,谁不这么想呢?

她常去工委,陈大姐总有姚铁云的消息。姚铁云获了十大青年教师奖章;姚铁云母亲过世了;姚铁云试做了一次冰糖猪蹄膀,用的沈记老抽,味儿不赖,何记的欠些。姚铁云不知为何和陈大姐很聊得来,在她看来,陈大姐不过是个只管屠猪宰狗的碎嘴婆子,姚铁云看上了她哪里呢。李振国也偶尔提到邱四和姚铁云,但她囿于他曾疑心过她和邱四的干系,总是避讳,有便听着,无便罢了,不肯多问。有一回,李振国无意说,邱四在复习高中文化课程,准备来年参加高考。她只忖度半刻,说:你也考吧。李振国很吃惊,他说:我和他比这个干啥?你还惦记着他?她想,一定是姚铁云的主意。她是大学生,等他也考上了,他才配得上她。因此她让他闭嘴:竟会瞎想!你不考我考。

她到底什么底子都差,考了三年,1982年才考上了师大。八月的一天,她带着一匹布去成衣店,女儿小学入学,要添置几套新衣裳,归途中有人突的横出来,蒙了她眼,强将她拖到一旁。是邱四,他几乎搂着她,脸只望她贴,说:你何必为了我这么苦,我心疼。他如此装腔作势,她未免难以置信,他只向她贴,熬烂的芋头般喷出溷溷热气,她推开他,请他不要乱说。他说:厂里哪个不晓得,你为我才苦熬考了这三年?并指着自己青肿的眼睛,说是李振国打的。“我没还手,为了你,我挨着。”她起初只当他有些演员的派头,这时倒分不清真假了。她只问出一句话:姚铁云知道了?他说:她知道,不打紧。又补充:她清高,以为我眼里只有她。她便只能严正声明,她考大学同他并没有半分干系,请他务必自重。她离开时他在后头怪叫:杜英梅,你矜持个鬼。

李振国要同她离婚,他说:我成全你。她不看他,只请他不要乱想。她以为并不好打发,已做好了预备闹上通宵,谁料他便不再吭声,只说:好吧,女儿还小。

她料定姚铁云会来找自己,如果她来,她想同她说,邱四配不上你。假如她问,那谁配得上我?她无法回答,所以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说。只是一口咬定同邱四没有半点沾染,请她放心就是。但姚铁云并没有来。

到了次年春天,一天她下课回寝室放课本,室友在门口碰到她,告诉她:你有个朋友在里面等你。她问:谁?则只回:一个女的,有些胖。竟是姚铁云。她想,室友却走眼了,姚铁云几时会胖。姚铁云坐在她床上,一手搁上前方的榉木书桌,房间的窗户敞着,她正望着外头的树林。这时节杨柳在抽芽,鹅黄稀朗的,但土地上的草已很肥实汪亮了,像一场下得矮矮的雨。她想,平时只觉这树林似个秃贼,教姚铁云一望,倒秀气些了。两人相见,像是朝夕处过的老熟人,姚铁云说,这树林长得快,有一颗杨树还是我插的。她一听,便一定要问个究竟,姚铁云似乎叫她吓了一跳,只好扶窗找,最后指了一颗,说,喏,她疑心姚铁云只是瞎指,但便不管,她说是,就是了。她本打算早些回家,却领着姚铁云去了西门附近的馆子,两人吃三菜一汤。她们几乎聊了一切,她有篇英文作文写得很不通,姚铁云帮她指了几个语法错误,姚铁云问她毕业后做什么,她答不出所以然,姚铁云说,你争取留校,她便记住。她们聊到孩子,邱军前一阵害了甲肝,已经好了,姚铁云说,可能是在学校吃的不干净,但他近日返校,有要好的同学躲着他,原来是家长吩咐怕传染,姚铁云说,她去学校同老师干了一架,“甲肝不同乙肝,好彻底便彻底了,这些基本的常识你作为老师应当负责任说清楚,怎么能放任其他人孤立某个学生呢?”姚铁云说话时,眉目如掣剑,姚铁云说,你说是不是,她就连连点头。但姚铁云一句未提邱四,她起初以为她有意控制,还试图察言观色,但随后也便忘了:她在她对面,她哪还管得到别个?

临别前,姚铁云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碧色的连衣裙,说是自己大前年做的,只穿过一次,哪料这两年发胖的厉害,前一阵进京开会,想穿却穿不下了。她想,怎么姚铁云也说自己胖。她说,你不胖。姚铁云只是笑:“不如给你,你瘦——只怕有些长。”一比,确实长了,但她说不怕,改改就是。她并没有改,穿了几年。后来有年,她二姐听说是姚铁云送的,说:“你也糊涂,这是埋汰你呢,穿她不要的旧衣裳,抢她不要的旧男人。”她不吭声,想:便不管,只要是她的。

姚铁云同邱四离婚在1985年,邱军折了的第二年。邱军处暑天和同学去市郊水库游泳,一个害了水,两个去救,一行三个都折了。她接女儿放学路上得闻消息,拖了女儿就去见姚铁云。她想要说些贴心话,一句说不出来。姚铁云坐在床上,一手拿着一只搪瓷水杯,一手拽着一粒白色的药丸,她也不看她,只说:“你来了。我没事。你坐,你坐。”有一阵,姚铁云似乎以为她是另一个人——某个她学校的同事,因为她恍惚中问了一句:“娄老师的腿好一些了吧?”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娄老师和她(他)不太好的腿。她想,我要说些贴心话。是我,我要告诉她,是我,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。她只开了个头,“我……比你更难过。”姚铁云猛然瞥了她一眼,忽然与她对峙起来:“你出去。”她命令:“你出去!”她分明只盯着她,但她感到她盯着的是女儿。她便领着女儿出去了。她知道,她没底气同她抗争。她知道姚铁云在想什么:我死了儿子!你懂个屁!

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,她未再见过姚铁云。邱四曾在某一年来找过她,可能是他和姚铁云离婚当年或次年。他挎着一个公文包,找到了她的办公室,面皮发黄,像个新死的上了妆的人,他说他开了一家科技公司,卖日本和美国进口的军用元器件,“用在迫击炮、战斗机上的。”他比出一个手势。他说,目前公司运营良好,想借机扩大规模,只欠流动资金,他忽然有点口吃,“如果你和老李愿、愿意——可以打借条,一年给双倍利息,也可以按、按入股算。”她告诉他,她可以借他七百块,不能更多了,但以她个人名义借,“老李不会给你借钱,我也不会告诉他。”邱四大喜过望,他大概跑遍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所有人,大概没料到她愿帮他,他说要请她吃饭,去南京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厅,说到新餐厅,他又风度翩翩了。她说饭就不吃了,姚铁云怎么样。邱四有些没摸着头脑,她只好重复一遍:姚铁云怎么样?他惶然说:不清楚,她精神不大好,也可能回乡了,同她妹妹住。

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,她关于姚铁云的消息不过两条:

“1993年4月8日:陈桂莲(陈大姐)嫁女,携女同往,送礼金叁拾。谈及姚,说她或在沪,或在广,两人失讯已久。”

“1998年8月10日:刘玉生老师为其女升学事宜拜访,刘女考分475,欠录取线50分有余,或难有周旋余地,同他说明,望其见谅,礼未收。同进午餐,他谈及当年三中同事去向:向秀海老师在广经商;陈奕、周华老师在京私立高中;姚亦在京,曾再婚,复离,动过子宫瘤手术,恐难再育,有人称在法源寺睹其着居士服出入,或已皈依。刘:消息多经辗转,或有出入。”

1994年,李振国再度同她提离婚。他说:我外头有人了,我知道你其实都清楚。再说,女儿也上大学了。他看起来有些愧疚:外头都在传,对你也不好。他们协议好,原先的房子归他,前一年师大集资建房,他们一同出了钱,等新房建好归她。

她打电话告诉女儿,女儿竟一口便猜到是姓朱的那一位,说她高二那年就见过,女的同李振国把着手臂买菜。又说:妈,你别伤心,是我爸黑心。她说:别说黑心——这同黑心不黑心没干系。竟又有些心虚,想说她不伤心,也没提。她想起女儿新交的男朋友陈,便来问。女儿嬉笑说:等放假带给你见了就晓得啦。

陈大姐想再撮合她和邱四,然而毫不露风声,只叫上两人一同吃饭。席间,陈大姐先同邱四碰了杯,道:小邱,你看,大姐那一回不为你着想?你惦记了英梅这么些年,如今仍是钻石王老五,她又刚同老李离了婚——。陈大姐没说完,她便噗哧笑了,邱四只是尴尬。难怪当年姚铁云愿巴着陈大姐,她想,她倒真是个天真白白的老实人。可到底哪里会有谁惦记谁多少年一说呢?她又不是二八青春,身段、皮脂早走了样;邱四做生意如鱼得水,身边会缺人?这回怎不叫他尴尬万分?她只好解围:大姐,你可别吓唬邱四,你呀,这一回做媒可没打听清白,我和他各自都有伴儿啦!陈大姐犯了疑心:我怎没听说?邱四忙帮腔:就是,我和英梅都有伴儿啦,都有——大姐,你呀,安心!

邱四事后说,英梅,谢谢你。这些年,她每见一回邱四,他都要这么谢她一回,尤其是喝了酒,他更是声泪俱下。她学他:当年要不是你借我那七百块,我邱四哪有今天——。她截住了他要发酵的势头:邱四,别谢我,我借你的钱,你连本代利都还了。邱四说:别这么说,英梅,别这么说,我欠你的情,我还不光。

但他很快就还光——至少是几乎还光了——若他真欠她什么情。2000年,她查出鼻咽癌,他也不吭声,也赶不走,硬替她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。手术在北京做,女儿陪着她。术后醒来,女儿望着她:妈,杨铁鹰是谁?她也疑惑:杨铁鹰?女儿说:你先快醒来前,忽然叫了一声,你说,杨铁鹰,你慢点走!

她清白了,她说:不是杨铁鹰,是姚铁云,你忘啦?姚阿姨,邱叔叔以前的爱人。女儿说:邱叔叔爱人不是小桃姐吗?她那高跟鞋得有十五厘米,妈,她比丘叔叔小多少?

她不接这一茬,只说:以前的爱人,你小时候,姚阿姨常逗你的。

自然,姚铁云没怎么逗过女儿——虽然她要是有机会见到她,会逗逗的,她相信。只是她同姚铁云来往的机会屈指可数。

她说:你有个芭比娃娃,紫发的那一个,后来被你爸弄丢了你还说“爸爸,你从今天起执行死刑一百天”的那个,就是她送的。她想,姚铁云还托人代送过女儿一套带插画的少儿版唐诗集。女儿说忘了,又问:你怎么喊她?做梦了?她并没有做梦的记忆,因此回答:恐怕是吧,以前我同她同行,她总是走得很快,她个儿高,腿长,我跟不上。

女儿已然败了兴致,但她却突然以为该再说点什么,便含糊刺她:要不是她,就没有你。

女儿果然追问,她便解释:那会身体不好,生你之前,还怀过两个,都流产了,本打算一辈子再不生,你奶奶家的当然不干,你爸也跟我闹,但我怕死,坚决不肯再生,有天,她对我说,女人啊,到底不能没有孩子。

女儿说:你就开窍啦?她说:是啊。女儿说:切,真没劲。这一回是彻底败了兴。

女儿在京买了房,两居,墙一律刷青漆。她退休后常去同住,包揽买菜做饭,有时晚上醒来,被绿得惶然,以为掉进了一片树叶的内部。女儿同陈分了又和,和了又分,转眼二十七八了。她有点急:你也是,你刚上大学那年,就嚷着说要带他回来见我;我开刀那年,也说带来看我,转眼都十年了,这丈母娘女婿愣是没见着面。女儿正在气头上,说:我先给他发完这条短信!发完后,继续说:有什么好见的,分手了!她说:反正我一来北京,你们就分手;我前脚刚走,你们又和好。女儿说:妈!两个都笑了。

她和女儿看一部陈推荐的电影。一个老中医,收养了一个孤儿,两个住在西南部的老山里,孤儿长大了,接了老中医的班,一天,来了一个腿扭伤的登山游客,孤儿为游客处理好伤口,但游客身上没有钱,走前,他把自己的收音机给了孤儿,当作医疗费。孤儿没听过收音机,他打开,里面正放着一首歌,有个女声唱:“你是第千万种可能中的不可能,你是唯一路口不存在的灯。”孤儿想,她爱上了这个声音,她对老中医说:爸爸,我得出去,我要去找她。

女儿关掉视频窗口,难以置信:什么啊?他尽能推这种乱七八糟的片子。她提议可以继续看看。女儿说:不看了,太闷。他品味可真坏,有一次,他推荐我看一本书,统共20多万字,居然全在写一个男人每天下班后坐在一张弹簧床上怎么玩一个苹果。第一天,他把苹果当成一颗星,以它为参照系修改了整个星座图;第二天他把苹果当成一个女人的嘴唇,同她说尽好话,为她不肯变得柔软挫败万分;第三天,他假装苹果是一本《堂吉诃德》,假装能看到上面的文字,还用西班牙文念出声来……无聊到爆!

退休后第三年,她参加学校组织的退休老同志红色旅游,先去南昌,再到井冈山,接下来是延安、西柏坡。在延安,地陪大巴车不知怎么开错了线路,要去枣园的革命旧址,却开到了一处养鸡场:令人愕然。当天是十分晴明的天气,养鸡场外是一片麦田,正是麦子收割的时节,有打赤膊的年轻人在麦地里走动,胸脯臂膀上的高光像覆着一把把银亮的勺子。导游正同司机吵得不可开交,她干脆下了车。养鸡场里的鸡正擎着翅膀在走动,看起来却是麦子的进化物种,翅膀、皮肉、血管、内脏和头脑都由麦子演化而成。她忽然有了兴致,打算讲一个笑话——关于这肉体和精神的麦穗之鸡,而手机响起来了,是女儿。

“阿姨,李媛在医院。”

女儿早上在公司就觉得不舒服,让她休息说不用;中午聚餐,菜上错了,她说去找人理论,只听到她说着说着那边就叫起来了,人已经瘫倒,说也没人碰她,只是忽然就自己倒了。看过监控录像,确实是自己倒地。医院诊断是休息不足、情绪过激引起的脑溢血。  她忘了她是怎么度过这一年——2004剩下的半年——或许还有2005年起初的半年,她问过李振国,李振国也说不清汤汤水水,他同样浑噩。

是陈大姐给她一张名片:失独老人俱乐部。那或许是2004年底的一天,她看了一眼,放进了包里。2006年,杜美玲病了——她前一年收养的一条狗,不知怎的就口中流出血水,身子打颤,她从包里翻找宠物医院的电话。失独老人俱乐部,她仔细瞧了一眼,总部在北京。

失独老人俱乐部,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俱乐部。他们每周定期聚会,地点选择在公园、茶馆,有时候也在某个会员的家中。没有一个人谈起失去子女的经历,第一次聚会,她以为在轮流发言时大家会谈起,但没有一个人说,他们说,这周学了什么掌法,是武当功夫的一个江湖变种;听了什么曲,东城老许唱的,还是不如老郭家的地道;狗了剪毛,闹了一番,刮掉了一点肚子上的皮;没有人说到孩子。她只好试图也不说,她说:家里的狗上周死了,这周刚到北京,因为听说这样一个俱乐部——我一位老姐姐给我的名片,怪就怪在,她并没有失独。她想,不好,提到了屏蔽词。她继续说:这个老姐姐已经七十多了,身子骨比我强,她保健有方,从年轻时就舞剑,生了三胎,都身强体壮,我不行,当初流了两次产,才怀上第三个——第三个,也没了。她愣住了,她觉得自己坏了场子。她说:不好意思,大家。忽然有人说:没关系,你说吧,你没过倾诉期,我们是因为都过了——不是故意避讳——你说吧,假如你心里有江江海海,你就要让它流出去。

她连续说了两个月,每次聚会,她意识到自己都在重复差不多的话。我成了祥林嫂,她想,很不妙,但又顾不得。但他们都容下去了,并非敷衍的那一种,她想,我一遍接着一遍,一遍接着一遍,但他们竟都容下去了。

半年后,她参加了一个老年人书画班,她认为自己情绪已算稳当了,足以握住一只画笔。她学油画,便有一阵子也不再去参加俱乐部聚会。教她的老师同时教授中国画、油画、水粉,还教剪窗花,他的油画看起来同他剪的窗花在主题和风格上全没什么两样,想来他如果教吹箫、弹琴,也将吹弹出窗花一样的曲子。尽管如此,她仍劲头十足,学了三个月,开始自己背着画框去公园,画树木、池塘、亭台楼阁。年底她才又出现在俱乐部上,没人惊怪,怨她来去都唐突,自然,已失去最重山峦之老人俱乐部,鸿毛哪能撼动他们?

这时节俱乐部添了新的成员,一位新近丧子的老先生,他每每讲到儿子在幼年时如何捕捉一只蚊虫,“比蜘蛛、比蜥蜴还要灵敏,”蜘蛛、蜥蜴、灵敏,每个词他都要分五次才能完成完整发音,他的脸永远是一张瀑布下的岩石。她清白了,原来我先前便是这样,每个人先前都曾是这样。是啊,有人在她身边附和。她扭过头,看到她。

一位在俱乐部里常见的老妇人——而用老来形容她竟又有些不相称。无疑她不年轻了,但神态、举止里有种比苍老更突出的特征,因此,第一眼望去,她让人想到的并不是老。是什么呢?她想,却又熟悉。她忽然瞪大眼睛。

姚铁云。

她们说,你做了尼姑。姚铁云光笑:倒是剃过光头,念过经。

她仍有些恍惚,她曾惦记了她二十年,怎么忽然之间便全忘了她了呢——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号人——她感到有些愧疚:你早瞧出是我了吧?我却刚认出你。姚铁云说:不奇怪,军军刚没时,我简直六亲不认。她还叫邱军军军,语气也同二十多年前没有二致。她想,可时间真快呀。

她们便常互相走动起来了,她住昌平,姚铁云住西城,隔得不近,但两个一同买菜、做饭,洗涮锅碗瓢盆。她们这辈子第一次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。往来具有实质性、连贯性的朋友。

一天晚上,北京下起了大暴雨,姚铁云给她打电话:注意关好门窗!她说:好,不要紧,我这里雨势倒不大。姚铁云说:我这里简直大得不成体统——我正在水里呢,只露一个头。她大吃一惊:什么?房子已叫淹了?姚铁云哈哈笑起来——简直气吞山河——她年轻时有这样的笑声,现在的笑多半短促、无声,可她这一回笑得仍然宝刀未老,像是只有十八岁,好吧,顶多三十岁:我在浴缸里,泡澡。她埋怨:你总是这样骇人。姚铁云说:这天确实骇人,北京很少这样下雨,我一个学生刚刚给我打电话,对我说,姚老师,不好啦,琴房被淹啦——哦,她现在接我的班,在艺校——钢琴都在水里,只露出键盘,像很多水面上的方形莲叶,姚老师,我快死了。我说,你才不会死呢,你到现在还有空打比方呢。她也笑起来,说:我只回过劲来,你原先可在艺术学院教音乐呢,我倒从没听你唱过。姚铁云似乎不大信:哪至于?过去市里的演出,元旦、春节、国庆,都没见过?她说:原来市里的演出你也参加,我却不知道。姚铁云说:嗨,老了,现在不行了。

她慢慢说:我第一次听说你——你这个人时,对方告诉我,你拉得一手好手风琴,唱《玛丽诺之歌》。  瞎说。姚铁云断定:邱四拉手风琴,我不拉,我弹钢琴。我也不唱《玛丽诺之歌》,我不喜欢——至少年轻时不喜欢这首歌,这首歌在那时候我看来,过于——过于欢快、明朗一些了,当时我喜欢更偏于悲伤的歌曲,像《三套车》,当然,现在想来……

姚铁云不说话了。

“当然,我知道她要说什么,在我们往来的最后几年,我们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,大概人过了六十岁,尤其是丧失了孩子的人过了六十岁,不但连长相趋于相似,连思想也趋于相似。”她说,望着陈。

“当然,我和姚铁云虽趋于相似,我和你的差别却还是很大。因此,我并不肯定,你能不能理解我同你所说的这一切。但是,正如我所说,你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,而我得到倾诉的机会是另一回事,在这件事情上,我沉默、按捺的太久了——一辈子——而现在我告诉你,因为,因为就像她在电话里最后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一样。

“因为,当然,更美的无疑是偏于悲剧的那一些存在;但现在想来,那些更欢快、明朗一些的存在却未必不是更好的。”  

完  2013.7.29